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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綏初三十九年,太子趙昂因風寒病逝於東宮,帝晝夜哀慟。

綏初四十二年,大將軍霍伯山等輔政大臣憑遺詔擁立皇長孫趙行勖為帝,以次年為景衡元年。

盛京。

斜月半簷,以往應是更闌人靜之時,然今日自北長街至護國寺皆燈火通明,大小官吏耿耿不寐。

隻因聖上前往社稷壇祭祀神農之時遇刺,雖龍體無礙,但賊子趁亂挾皇太弟趙幼清出奔,至今杳無蹤跡。

帝王家事,便是國政大事。

人心惶惶。

“聽說霍伯山那老賊將城門校尉處以腰斬……”

“胡唚些什麼!冇瞧見這兒還有孩子?”

這群人一路上不知換了幾輛車架,馬蹄急踏駛出京郊也不曾停歇,身下軸輪咯吱作響,好似隨時會轟然散塌。

他們效忠幼主,因此痛罵輔臣霍伯山結黨弄權、揹負帝恩,一時倒忘了安撫馬車角落那年僅三歲的幼童。

“皇兄在哪裡?”

稚子吐字尚不清晰,然而耳濡目染下也知曉自己身份貴重,因此效仿兄長板起張小臉問話。

狹小空間倏然寂靜下來,兩個大人麵麵相覷,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年幼的儲君解釋原委。

難道要他們直言朝中有人攬權怙勢,暗含功高欺主之意,皇室血脈岌岌可危嗎?

還是告訴這孩子,你不再是我朝儲君,往後便是地方上一介六品通判之子?

良久,趙幼清都冇能等來答案。

他自打被人抱走開始便一言不發,隻因牢牢記著皇兄昨夜的再三囑托,知道這夥黑衣人不會傷害自己。

皇兄讓他乖乖的不要哭,他便除了一雙大眼睛偶然眨動幾下,其餘時間都嘴巴緊緊抿著不說話。

然而在這般沉寂的氣氛中,他後知後覺升起巨大的惶惑不安,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淚珠。

……

十二年後。

時值三月,漠北平康城。

嚴冬積寒漸消,城樓牆陰處冰澌雪溶。更有颯颯東風不捨晝夜,接連幾日從江南水鎮送來輕雷細雨。

巡按禦史第。

靛青院牆下一地殘蕊堆雪,枝頭杏苞嬌怯,顫顫巍巍橫斜於菱花窗前。

“……什麼時辰了?”

裴鈺狠狠心從被窩裡掙起來,然而盤腿在床榻上坐直身後就再也冇動作,細密雙睫烏壓壓覆在白淨麵龐,似醒未醒。

春寒料峭,裡屋兩個鎏金琺琅的大火盆斷斷續續燒了一夜,本就熱得很,晚間不知是誰又在他被裡放了個暖腳的湯婆子。

意識還未全然甦醒,便覺得嘴巴和喉嚨又乾又澀。

服侍他的大丫鬟秋硯正從熏爐上取烘好的衣裳,聽見小主子聲啞,忙吩咐人將燜好的燕窩雪梨甜湯盛一盅上來。

被伺候著緩緩餵了幾勺,裴鈺方一醒來那種咽口水似吞刀子的感覺才消下去。

他臉頰還帶著錦被花紋壓出來的淡淡紅暈,嘟囔道:“都三月了,晚上火盆撤掉一個也不妨事。”

“倒春寒可厲害,少爺還是顧惜身體。”秋硯隻搖頭笑。

外間,幾個小丫頭端著盥洗用的銅盆巾帕魚貫而入,皆低眉順眼輕手躡腳。

“哪年開春不是這副模樣?”同樣是房裡的大丫鬟,夏竹反倒快人快語有股風風火火的勁頭。

她邊從白釉瓷奩裡取一丸澡豆給裴鈺淨麵,邊不住抱怨:“漠北這時節,火盆置的少嫌冷,多了又乾又燥叫人惱的很,我今早起來看見上頭放的一盆水都蒸乾了。”

“幸得老爺馬上便要進京赴任,聽說……”

“那塊萱草花佩收在哪兒了?”秋硯穩重,屋裡也隻有她能管得住夏竹,三言兩語把這個聒噪精支使出去,“少爺今兒要去赴薛小世子的宴,春日裡戴這個也應景。”

……赴宴?

片刻後裴鈺徹底清醒,好似被踩了尾巴般著急忙慌從床榻上跳下來,滿臉懊惱。

怪道今日家塾先生休沐,夏竹她們卻還眼巴巴的將自己早早喚起來。

他怎得把薛嶺那傢夥給忘了?

對方早先就嚷嚷著要給他餞行,如今特地邀了幾個要好的在悅來樓小聚,要是遲了不知該怎麼尋爭尋鬨。

一改方纔懶洋洋的溫吞模樣,裴鈺急得扯過衣裳就往自己身上套,險些將袖口那蹙金繡的春燕從翅膀撕成兩截。

剛慌腳貓兒似的滾進馬車裡,還未坐定,秋硯便急急忙忙捧著鶴氅趕過來。

“小祖宗!你……”

“我知錯了!”裴鈺在對方話前頭用鬥篷將自己裹成個粽子,還一把將觀音兜也扣在頭上戴好。

少年人一張臉被擁在貂鼠雪白毛領中,顧盼神飛卻可憐兮兮作央告狀,叫人冇法子真心同他慪氣。

隨行小廝京墨也是個機靈的,忙不迭給小主子幫腔,邊吩咐馬伕駕車邊朝院子裡作揖:“秋硯姐姐您快進屋裡暖和著,我肯定留心侍奉好少爺!”

馬車骨碌碌駛入青石板鋪就的長街。

日頭漸中,茶坊酒肆紛紛撐起錦旆招徠生意。

市井相連,熙來攘往。

“車再趕快些。”

裴鈺也知曉車馬不可鬨市疾行,催了兩回後自覺冇意思,索性破罐破摔仰倒在身後那立獅寶花紋錦靠背上。

百無聊賴之下,他又盯了會兒外頭沿街兜售房中藥的行腳胡僧,總覺著對方那臟灰褡褳裡有什麼東西在動。

然而胡亂猜了一陣便興味索然起來,正要放下帷幔,耳畔卻忽的傳來幾聲吆喝。

“鈺哥兒!”

“往上頭瞧!”

裴鈺聞言噌得從靠背上彈起來,膝蓋跪在坐榻上,半邊身子都向外探去。

掀簾抬眼,隻見悅來樓三層窗牖大開,幾個錦衣繡襖的少爺擠趴在窗前叫喊,張狂樣子引得路人側目。

“快上來,茶都快喝個半飽了。”

“鈺哥兒你再不來,薛二那小子要把桌子給掀……誒呦,打我作甚!”

“哈哈哈哈。”

眉眼俱笑開來,裴鈺揮手應了好友們一聲,轎凳還冇放好便三兩步跳下馬車跑得冇影。

京墨見怪不怪,抱好懷裡的酒罈便麻溜跟在主子屁股後頭攆上去。

早在門口候著迎了半天,悅來樓掌櫃的親自將這位姍姍來遲的小少爺送上去,又例行囑咐人照顧好這滿屋子的嬌客,這才款款離去。

“都等你一個,架子真夠大的。”

“怎?你設的是蟠桃宴不成,遲不得半點兒。”裴鈺纔將解下來的鶴氅扔給京墨,聽到這話偏頭循聲望去。

隻見一位身穿槿紫色衣裳的少年倚靠著黃花梨憑幾,雙臂隨意壓在扶手上,正劍眉高揚冇好氣地瞪人。

這幅橫眉怒目的模樣本不甚好看,偏他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,五官又深邃明朗,能初窺長成後那幾分鋒銳的俊美。

這小小年紀卻通身透著股倨傲漫浪的少年,正是裴鈺從小玩兒到大的好兄弟,撫北王世子,薛嶺。

“你倆彆光顧著自己拌嘴啊,這還有五六張餓癟的肚子等著呢!”按察司副使家的小兒子淳於鏡搖搖頭,麵上故作無奈,隨即劈裡啪啦點了好幾道硬菜。

其餘少年也七嘴八舌鬨著添菜,這個要熱騰騰的羊肉絲熱鍋,那個要食春餅……

知曉這夥人大多和自己一樣,是剛空著肚子從被窩裡爬出來,裴鈺倒也臉熱了幾分。

“誰要同薛小子拌嘴?”他邊從案上拿了塊栗子糕嚼,便笑嘻嘻賠不是:“我可不是故意來遲,真乃事出有因也……”

“何事何因?”薛嶺臭著張臉瞪他,“否則憑什麼饒過你這遭?”

裴鈺這回不樂意了,敢情他家小廝手裡拎著一罈子好酒都裝看不見是吧。

本想招手叫京墨上前,轉念間又自個兒起身親自將東西抱過來。

眾人眼神都盯著他轉,最後乾脆親親熱熱圍上去鬨。

調笑道:“咱們鈺哥兒也學壞了,敢從家裡偷酒喝!”

“前兒老頭子的僚屬賀他高遷,特意送來這一小壇玉露春。據說味厚卻不傷人,咱們喝正相宜。”

有耐不住性子的,趕忙命侍者將那玉露春的壇封打開,登時絲絲縷縷的綿甜酒香便溢位來,引得人頭腦欲旋。

淳於鏡平日裡冇少偷他哥的酒喝,急急斟了一杯仰頭飲儘,咂摸了半晌,纔在夥伴們的催促抱怨聲中道:“清而不冽,是好東西。”

眾少年忙一窩蜂哄搶起來,嬉鬨吵嚷到隔著三層門板都能聽見。

裴鈺這才得空衝薛嶺哼哼兩聲,笑得貓兒偷腥般,得意之色儘顯眼角眉梢。

細伶伶的柔韌腰間,那塊兒萱草花佩晃來晃去險些砸到對方臉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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